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第22章 沙雁爭飛(二)

關燈
戴申傳檄天下,河東諸郡縣已經悄然地騷動起來,三鎮節度使治所所在的範陽卻平靜如昔。四月末的時候,衙署裏來了兩位不速之客,一位是常駐京都的奏事官曹荇,另一位和曹荇結伴而來,是個寒酸靦腆的末流小官。

曹荇自然是賓至如歸,和眾人寒暄畢,特來拜見溫泌,眼睛還在人群裏尋找:“楊寂去哪裏了?”

“回老家探親去了。”溫泌隨口一答,餘光見那小官半點沒有京都人的風姿,束手束腳地立在角落,一雙賊眼卻凈在自己身上打轉。溫泌索性轉過身,大喇喇地對他點點頭。

那小官被提醒了,意識到自己盯著人家太久,他面上一熱,忙叉手道:“駙馬,臣秘書校書郎周裏敦,奉皇帝陛下詔赴河東觀察使幕,襄理征兵事宜。”

不叫使君叫駙馬,溫泌一聽就明白了。這人是宮裏當值的,興許還和吉貞很熟。怪不得那樣傻裏傻氣地看自己。

誠心要刁難一下這個京城來的老實人,溫泌“哦”一聲,將曹荇肩膀一攬,手一揮,對眾人道:“今晚都別走,替曹荇接風洗塵去。”卻獨把周裏敦晾在一邊,不冷不熱地說:“郎中要赴河東,還是速速啟程吧,別耽誤了。”

才說了一句話就要趕人走,周裏敦原本還有顆暗含期許的心頓時涼了,看溫泌便有點不順眼。他站著不肯動,耍賴似的說:“臣奉召而來,有軍務要與駙馬請教。”

“現在?”溫泌看了看天色。

“是。”周裏敦低著頭道。

溫泌盯著周裏敦的後腦勺琢磨。

這人木呆呆,可態度已經很明顯了。隴右和京城相距不過咫尺,皇帝和太後怕戴申隨時要揮兵南下,怕自戴申傳檄之後就成了熱鍋上的螞蟻,所以這會才猴急猴急地派了這個周裏敦來。

禁中兵力空虛,可見一斑。

周裏敦越著急,溫泌越不急。他懶懶地舒展了一下筋骨,給周裏敦也順手安排了,“你不急?那也住一夜,今晚替你和曹荇兩個一起接風,不醉不歸。”

周裏敦向來謹慎自持,哪習慣這樣動輒勾肩搭背的作風?怕溫泌也要來拉自己,他嚇得往角落裏一縮,謙辭道:“臣不會吃酒。”

人群裏響起幾聲低笑。

周裏敦有些尷尬。他聲音越發低了,迫不得已,囁嚅了一句,“臣想去拜見清原公主。”

溫泌的手還在曹荇肩頭,聞言,他揚起的嘴角落了下來,鋒利的目光剜了周裏敦一下。

周裏敦頓覺芒刺在背。宮裏的人,不管心裏怎麽想,目光都是隱晦的,溫和客氣的,偶爾窺伺他人,哪像這樣,直勾勾毫不避諱,心懷鬼胎的倒成了自己。原本心裏是坦蕩蕩的,他卻不爭氣地紅了臉,畫蛇添足道:“陛下有信,命臣轉呈殿下。”

溫泌將曹荇往前一推,對彌山等人道:“你們領曹荇去吧。”獨留自己和周裏敦,他笑瞇瞇地對周裏敦擡擡手,“正好我也有一段時間沒回公主府了,和你一起走。”

周裏敦有些別扭地跟著溫泌往外走。剛才目不暇接地見了許多人,寒暄了半晌,突然只剩一行兩人,格外冷清。往公主府的路上,溫泌突然失了精神頭,有些煩惱的樣子。周裏敦盯著他的背影咂摸了一會,明知不該問,沒資格問,又怕錯過了這個機會,以後牽腸掛肚的,因此便厚著臉皮張嘴了,“駙馬不常去公主府?”

溫泌腳步一停,周裏敦險些撞在他背上。周裏敦有些狼狽地退了幾步。

溫泌比周裏敦要高,一雙少年英氣的眉毛擰起來,他濃睫毛下一雙眼睛含義莫名地盯著周裏敦,心裏在計算。

怕有半月沒回去了。其實氣早消了,但吉貞沒請人來傳他,他索性住在了衙署。一來忙,二來,還真有點懷念孤家寡人時逍遙自在的日子。

逍遙了一段日子,好像突然想起了自己並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。還有個新婚的妻子在家。然而這位新婦呢,指望她來給他排憂解難是沒門的,罵不得,碰不得,偶爾親手剝個枇杷,就是天恩浩蕩了。

腹誹著,他無意識地掂了掂腰間的羊角小金刀,逐漸加快了腳步。

短短那一瞬間,溫泌臉上閃過的不快,周裏敦察覺到了。他心裏一沈,小跑著在後頭追溫泌,像老父親般的憂心忡忡,“駙馬,殿下孤身在外,無依無靠,還請駙馬多多體諒……”

溫泌睨他一眼,有點質問的意思,“你和公主很熟?”

“也並不很熟。”周裏敦不傻,忙撇清嫌疑,到了公主府外,他有些緊張地整了整襆頭,然後很坦誠地轉向溫泌,“公主對臣有恩,臣此生都銘記在心。”

溫泌在“響桐”那塊匾額下停了停,拾階而上。

府裏是繁華灼灼,勝景明媚的。即便少了男主人,倒不妨礙墻角的梔子開的潔白芬芳。桃符不知從哪裏討了一只玳瑁斑,正在院子裏給它洗澡。吉貞左手一把薄荷草,右手一只孔雀翎,在旁邊蹲著看。

“殿下。”不等人通報,周裏敦先激動地迎了上去,對吉貞深深一揖,“周裏敦見過殿下。”

吉貞捏著孔雀翎起身,很意外。

溫泌負著手走過去,很自然地去瞧貓洗澡,嘴裏說:“周郎中有陛下的書信要給你。”

吉貞問周裏敦:“陛下有信?”

周裏敦兩手空空,他幹巴巴地說:“是口信。”

溫泌嗤一聲笑了,因為揭破了周裏敦拙劣的謊言。他別過臉,嘲弄的目光在周裏敦臉上一停,“什麽口信?周郎中直言無妨。”

周裏敦清清嗓子,一本正經地,“陛下問,殿下在範陽過得好不好,是胖了還是瘦了。”

吉貞順著周裏敦的目光瞥了一眼溫泌,他好像對玳瑁斑起了莫大的興趣,看得很專註。吉貞低不可聞地哼了一聲,吩咐桃符去煮茶。桃符把濕漉漉的玳瑁斑捧在懷裏,想找個人來接手。

吉貞道:“駙馬喜歡,送給他。”

桃符把玳瑁斑裹著布巾往溫泌懷裏一送,笑嘻嘻道:“駙馬當心,還沒剪指甲,它撓人呢。”

溫泌手上突如其來多了一團熱乎乎的活物,他還有些懵懂,吉貞順勢把孔雀翎和薄荷草都往溫泌懷裏一丟,擡腳就往廳堂走了,周裏敦亦步亦趨跟了上去。

“哎……” 溫泌措手不及,忙把玳瑁斑往地上一扔,玳瑁斑在地裏打個滾,揉身一竄,掛在了他衣角上,爪子要去夠孔雀翎。

“去。”從來沒接觸過貓貓狗狗的,被這麽一只幼崽纏在身上,溫泌簡直有些毛骨悚然。他拎著衣角一抖,把玳瑁斑趕走,眸光一轉,見地上落了一只梔子花,是剛才吉貞別在領口的。他彎腰,把梔子花拈起來,送到鼻子前聞了聞,想一想,調轉步子,往書齋去了。

在廳堂裏遙望著溫泌離開,吉貞目光轉回周裏敦身上,有些疑惑,“我以為戶部要派人去河東,怎麽是你?你好好的校書郎中不做,來這裏幹什麽?”

周裏敦才從初見吉貞的激動中平覆心情。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說:“殿下,戴申檄文一出,陛下與太後議定,要請駙馬援兵。因為大家都沒有和河東河北兩道打過交道,怕此行不利,沒人願來,是臣自動請纓。”

吉貞呵笑了一聲,“相公臺司們都不肯來,你一個小小郎中自動請纓,太後就準了?”

周裏敦汗顏,小聲道:“太後得知臣是殿下舉薦進的秘書省……”

“太後以為你和我有舊,所以遣了你來求我,我再好去求駙馬,”吉貞道,“對麽?”

周裏敦無言以對。家國蒙難,要仰仗女流,原本就為他所鄙夷。剛才見吉貞和溫泌之間又隔閡甚深,他更難以啟齒了。訥訥地應了一聲,他擦了擦額頭的汗,窘迫地看向吉貞,“臣出京時,太後和固崇打算攜陛下入蜀地暫避。”

“遷往益州?”吉貞驚詫了,“戴申兵馬未動,太後和陛下先逃亡益州,京城怎麽辦?”

周裏敦痛心疾首,又不敢直斥皇帝與太後,“隴右距京城,晝夜兼程,不過三天三夜的路程,檄文一出,京城裏人心惶惶,生怕一覺醒來城就要破。陛下與太後也晝夜不能安寢。京畿各個折沖府人馬總計不過兩萬有餘,地方上府庫都是空的,一時之間又募不到兵。據聞戴申收編了不少番兵,加上南北各鎮呼應,人馬也有將近二十萬之眾,恐怕府兵不堪一擊。”

桃符捧著茶,驚慌失措地站在旁邊,等周裏敦久久不語,她才如夢初醒,忙將茶遞到周裏敦手上。

“多謝,”周裏敦捧著茶,一臉愁苦,“太後的意思,這兩萬禁軍要護送禦駕至益州駐守,到了益州,有天險阻隔,不必擔心隴右軍圍攻。再借平盧軍到京都,陳兵潼關,扼守蒲津、漢水等渡口,抗拒隴右軍,拖延戰事,待到各地府兵募集到人馬,一舉破敵。”

這一番籌劃,不必想,要歸功於太後與固崇。吉貞極盡諷刺地冷笑一聲,問道:“周裏敦,你可聽說過一句話:請神容易送神難?”

周裏敦眼神一凝,面色都變了,“殿下?”

吉貞的聲音猛地拔高,“太後要將京城拱手讓人?何必這樣麻煩,直接送給戴申也就是了!”

周裏敦一籌莫展,既為了國朝搖搖欲墜的命運,又為了吉貞和溫泌之間如履薄冰的關系。他重重嘆了一聲,喃喃道:“臣也是這樣想的……太後卻說,有殿下在,駙馬不會有二心。”

吉貞微微地笑,“要是駙馬有二心,我這個公主想必要自戕以謝天下了?”

周裏敦立即起身,一張臉通紅,他握緊雙拳,“臣寧肯自己赴死,也不會坐視殿下受人責難。”

“多謝你深情厚誼。”吉貞聲音略微柔和起來,她緩緩搖頭,“太後敢信他,我不敢。若京城淪陷,益州也不過暫保幾日的安寧。府兵戎衛京都和陛下,哪裏都不能去。太後愛去益州,就讓她去吧。”她走到窗邊,見院子裏除了玳瑁斑在追著落花撒歡,溫泌早不見人影。

“駙馬剛才在書齋,這會又回衙署了。”桃符有心,早把溫泌的去向打聽清楚了。

“去衙署吧。”吉貞回望天色,才驚覺已經和周裏敦在這裏耽誤了許多功夫,當即往衙署而去。經過書齋時,她心裏一動,推門而入,目光環視一周,不過是幾本兵書、雜文集,全無用處的擺設。

她腳步移轉,走到案頭,見一朵梔子花靜靜躺著,旁邊是新化開的墨,筆丟在一旁。吉貞將筆撥開,拾起雪白的蜀箋,上頭墨汁未幹的兩行字。

且賞同心處,那憂別葉催。

佳人如擬詠,何必待寒梅?

那麽一個專橫霸道的人,也會這樣隱晦地向她求和?

吉貞嘴角一翹,帶著似有還無的笑意,將微濕的墨跡輕輕吹了吹。

作者有話要說:

今天我也入鏡了 ?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